
這是我的第二次獨旅,它的開始起因於一段感情的結束。放下一個曾經佔據大半心靈的世界並不是件容易的事。面對空洞的內心,我也只能說服自己,關於宇宙間的枯榮興衰、周而復始,指的不僅僅是生命,也涵蓋了事物與感情,這些都是人生課題裡的必經。 「一切都會過去的,周而復始完,就是生生不息。」在前往桃園機場的夜雨裡,我對著自己說。
這是我的第二次獨旅,它的開始起因於一段感情的結束。放下一個曾經佔據大半心靈的世界並不是件容易的事。面對空洞的內心,我也只能說服自己,關於宇宙間的枯榮興衰、周而復始,指的不僅僅是生命,也涵蓋了事物與感情,這些都是人生課題裡的必經。
「一切都會過去的,周而復始完,就是生生不息。」在前往桃園機場的夜雨裡,我對著自己說。
到了泰北古都,我逐漸徜徉在冬季東南亞依舊如夏的風情,悠遊於清邁的古蹟與泰國人的熱情裡,封閉的內心獲得了舒展,也體會到天地的廣闊與多變,沒有什麼是恆長的定數。當生活失去了某種寄託,多出來的靈魂空間,往往也會感受到某些意想不到的光景。

圖/張J 提供
最後一天,旅途中最特別的回憶
那是一個烈日灼目的慵懶午後,清邁各大景點皆已走過一輪,我躺在背包旅社裡,正思忖著該如何度過最後一日。

背包旅舍。圖/張人杰 提供
那就來認識一名當地人吧!
我靈機一動,下載了交友 APP,化身為一組帳號,登陸在清邁的雲端,在那裏,我遇見了艾蜜莉。艾蜜莉的英文流利、打字速度飛快,照片裡的她是一位年輕開朗、掛著甜蜜笑容的時髦女孩,在一字一句來回的訊息裡,彷彿可以感受對方友善的笑意。她把清邁這個老地方,用泰國新人類的角度對我重新翻飾了一遍,我聽得津津有味,聊到正午的太陽不知不覺落到了西邊。
「晚上一起去吃飯吧!」
我向艾蜜莉提出了邀約,接著換來的是一陣沉默。
「⋯⋯」
正思考著這是否為無言的拒絕時。螢幕的另一端傳來了一段、似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緩慢打出來的句子:
“OK. But⋯⋯I’m a ladyboy , do you mind?"(好啊,但我是一位 ladyboy,你介意嗎?)
(註:Ladyboy 即為中文俗稱的「人妖」,由於這一詞充滿歧視意味,我傾向於用英文稱呼她們。)
看到這段話,說不震驚是騙人的。
我自認為對人的覺察敏銳,卻怎麼也想不到,照片上這張極其女性化的面孔竟是男兒身,泰國最容易發生的誤會竟發生在我身上。於是換我沉默了,接下來的一分鐘內,大腦裡飛快閃過各種念頭:
「聽聞泰國的 ladyboy 族群龐大,組成份子複雜,曾有觀光客被其搭訕,遭下藥迷昏、洗劫財物的先例。最後一個夜晚,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,值得我冒這種風險嗎?」
腦海裡一個聲音結束,另一個聲音馬上又冒了出來:
「沒這麼嚴重吧,只要在正當的公眾場合見面,多注意一點,不至於會置身危險吧?何況,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,能夠與 ladyboy 當朋友,了解她們的世界呢?」
旅行者的好奇心,馬上壓倒了第一個念頭,我們即刻敲定了晚餐行程。出門前,我只帶了一張信用卡和少量的現金。
「我要證明 Ladyboy 能和一般人一樣,擁有自己的幸福。」
晚上 7 點,依約來到艾蜜莉指定的地點,這裡是清邁最熱鬧的大型購物商場,頂樓充滿了各式新潮餐廳與酒吧,是最受時下年輕人青睞的聚會場所。
15 分鐘後,依舊沒見到對方身影,我傳了封訊息過去,不到 10 秒便收到回覆,彷彿艾蜜莉正守在手機旁:
「抱歉!我家就在附近,馬上就到。」
「⋯⋯對了,我方便帶一位朋友過去嗎?」
「沒問題,妳慢慢來。」放下手機,心裡想著,也許她也和我一樣,心存對陌生人的顧慮,所以才找人相伴吧;也或許是因為她 ladyboy 的身分,時常被無故爽約,所以才刻意等我到場後才出門吧。想到這裡,想出了一絲心酸。
「我停好車了。」
「我在搭電梯了。」
艾蜜莉隨時與我保持著訊息聯繫,彷彿是要我安心似地。
不久,遠處出現了兩個身影,朝我緩緩走來,其中一位婀娜多姿、另一位則高大壯碩。我的心情也隨著她們的步伐而忐忑。
人影走到面前,看清楚了她們的長相。
「嗨~你好!」
婀娜多姿那位,留著一頭俏麗長髮,帶著笑容向我打招呼,和照片裡的甜美樣子如出一轍,她就是艾蜜莉。聲線與身形皆如水一般柔軟,十足的女人模樣。
「嗨~你好!」
另一位高大壯碩者,身體結實,高了我半顆頭,卻穿著女裝、留著一頭大波浪長捲髮,打扮時髦入時,一看就是「正變化到一半」的 ladyboy。她也滿臉笑容地和我打招呼,刻意捏細的聲線裡還夾雜著男性的粗礪,她叫做珮姬。樣子雖然十分和善,但若動起手來,我萬萬打不贏她,果然是艾蜜莉的保鑣來著。
「嗨~妳們好!」
我露出最親切的笑容迎接她們,知道今夜將會是個難忘的旅程。
我們走進了餐廳,艾蜜莉輕柔地用泰語向侍者交談,侍者點了點頭,領著我們到位子上。餐廳裡坐滿了人,在行進的路上,我覺察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,似乎正打量著這兩位 ladyboy 加上一位外國背包客的奇異組合。跟在艾蜜莉與珮姬身後,彷彿用第一人稱視角,實際感受外在世界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異樣眼光。
坐下後,艾蜜莉斜翹起細腿,甩了甩長髮,舉手投足都散發著女人味。她精神奕奕地為我解說泰文菜單。這的確是個難忘的愉快夜晚。艾蜜莉與珮姬兩人友善且開放地與我分享她們的世界,我也盡可能使她們感受到尊重與自在。
「泰國的 ladyboy 都被貼上同樣的標籤,但其實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。」艾蜜莉說。
Ladyboy 大致分成兩類,第一類是純然為了成為女人的人,第二類則是為了生計的人。
泰國 ladyboy 產業經濟規模龐大,從服務業到歌舞表演、特種行業,獨特的生態文化早已成為泰國鮮明的風貌之一,也帶來了可觀的商機。第二類人「不全然」以天生的性向為考量,而是為了能夠從事相關行業的工作,奉生計為圭皋。選擇了特殊的性別,就如同選擇了一條特殊的職涯。
「奉生計為圭皋啊。」
艾蜜莉講到此處,我不禁心想:如果「性向」也不過與「報酬」、「工作內容」一樣,都只是「意願評估」的一部份的話,那麼包括我在內,許多人偏重報酬的職涯考量方向,似乎與她們沒甚麼差別啊。
第二類 ladyboy 的起落很大,站在金字塔頂端的,是家喻戶曉的選美皇后或大明星,名利雙收,也多能與伴侶共組家庭。另外,卻有數不清的人,在秀場與歡場中浮沉,在物質與慾望的追逐戲裡迷失了自己。
艾蜜莉志不在此。
她出身於平凡的中產階級家庭,從小便認為自己是個女人。而她天生具備的素質也確實如此──嬌小的身材、精緻的五官、纖細的嗓音。裝扮起來的艾蜜莉,是女人中的女人,足以打動許多男人,就算擺在爭奇鬥艷的舞台上也毫不遜色。
上天就是開了這麼一個大玩笑,將一個女人般的靈魂與美貌錯裝進男人的軀殼裡。比女人還撫媚的她,就算注射了荷爾蒙、擦上了脂粉,也無法掩飾喉頭那塊結。亞當嚥下的毒蘋果,在她身上成為了天生的原罪。
「我沒有動手術,因為變性需要花一大筆錢。」艾蜜莉說。
「我要靠自己存到那筆錢。」
當年的艾蜜莉,第一次鼓起勇氣向家人坦承想法時,就如同所預想的,遭受到強烈的質疑與不諒解。還只是個小男孩的她,一次次在淚眼婆娑的鏡子前審視自己的外在與內心;也一次次堅定自己選擇的命運。她下定決心,端出了誠懇與耐心,持續與家人溝通,最後終於達成了協議-只要能夠考上一間好大學,就能遵照自己意願成為女人。
在逐漸敞開彼此的溝通過程裡,她慢慢才體會,原來雙親不是不愛她,也並不認為她使家族蒙羞,而是心疼自己的孩子,走上一條極為難走的人生道路。
「爸爸認為我自己必須足夠強大,才不會迷失。」
後來,她的確不負眾望,順利考取泰北首屈一指的清邁大學飯店管理學系,也如願實現自已的夢,當一個女人。
「我要證明 ladyboy 也能像一般人一樣,靠專業技能養活自己;也能像一般人一樣,擁有自己的幸福。」艾蜜莉的語氣堅定,帶著一股溫柔的倔強。
在 Ladyboy 比例最高的國度,仍遭受歧視
佩姬是艾蜜莉的大學同學,也是個性互補的閨蜜,艾蜜莉細膩而溫柔,佩姬直率而外放。一聽到我是台灣人,開心地說她曾來台灣讀過 3 個月的語言學校,她翻了台北 101 大樓與花蓮太魯閣的照片給我看,還當場獻唱了一首中文歌「甜蜜蜜」。鄧麗君輕柔婉轉的經典旋律,在微涼的夜裡,混入了泰式風情。
艾蜜莉和佩姬偶爾會用泰文交談,切換成母語的她們,神態更豐富自在、語調更短促高亢,就像身邊有蝴蝶飛舞的天真大學女孩一般。在她們身上,我嗅到了青春無敵的氣息。那是一個亟欲探索世界、無所畏懼的年紀,我曾經經歷過。但我既無法體會在這美好時光之前,她們所走過的那段生理與心態的漫漫改變長路,更無法體會那真正的難處,其實是在改變之後才正要開始。
我這個所謂的「正常人」,淺薄到無法理解這條路有多艱難。
她們青春亮麗的背後,其實付出了非常巨大的代價。犧牲了社會的眼光、犧牲了健康,獨自承受內分泌變化與藥物副作用,只為了能夠做自己。她們的光鮮外表,全靠自己掙來的。
而無論她們的容顏再盛,都掩蓋不了身分,身分證上的性別欄始終是命定的男性。身處於 lady boy 比例最高的國度,這個族群仍遭受著有色眼光的歧視。情感上,她們愛著男人,也渴望正常的感情,不少男人卻只把 lady boy 視為新鮮玩物,而非正常交往對象。
艾蜜莉邊說,邊喝完了杯裡的瑪格麗特。所以她才會答應在赴約前,坦承她的身分;所以她才會等我到了場,再帶著佩姬出門。回頭一想,一切都理所當然。
在她們風華正盛的眼裡,我看到了執著,也看見了一絲無奈。也許我們唯一能做的,就是給予這些社會中不同面向的人一個有尊嚴的生活空間,讓她們能夠驕傲地做自己吧。
因為,光背負著勇氣前進下去,就已經夠累人的了。
如果做自己的代價是如此巨大,我仍有勇氣做自己嗎?就算知道前方的路荊棘叢生,我仍有勇氣選擇、也有勇氣承擔嗎?坐在這兩位勇敢的女孩面前,我不禁捫心自問。
講到心深處,酒也越喝越快。臉上的笑容漸漸透露出脆弱,艾蜜莉醉了,醉倒在這迷人的夜裡,佩姬攙扶著她走進廁所,一面不好意思地向我致歉。假日深夜裡的酒吧人來人往,氣氛喧騰,艾蜜莉和佩姬再也沒有回來,像一陣短暫而又真實的風。也許她們不習慣道別吧,我想。
「我們到家了,謝謝你聽我們說話,我很快樂。」我收到艾蜜莉的訊息。
「謝謝讓我認識妳們。酒喝剛剛好就好,多了過頭,少了不夠。」
「是啊,只是我們都很難拿捏甚麼叫做剛剛好。就跟生活一樣,活在當下就好,緬懷太多從前或擔憂太多未來,生活就太沉重了。」
「晚安。」艾蜜莉傳來一個掛著甜蜜微笑的飛吻表情符號。
後記
回國後,我和艾蜜莉、佩姬仍會在網路上關心彼此的動態。兩年後,艾蜜莉交了一位頗具男子氣概的健美型男友,兩人的感情穩定而甜蜜。佩姬則遠赴澳洲深造,生活多采多姿。
在異地相識的朋友,就像生命裡的書籤,在某個時期短暫相遇又分離。也許日後再難相見,但拜網路之賜,偶爾看見各自發展的生命動態,腦海總會自動翻回書籤那頁,看看彼此是否朝著當初的方向前進,抑或是經過歲月的催化熟成而改變。
人生的書會繼續寫下去,而書籤也會永遠停留在那一頁(夜)的相遇,留下鮮明的壓痕。
「你還願意做自己嗎,就算知道前方的路荊棘叢生。」

與艾蜜莉合照。圖/張J 提供https://www.youtube.com/embed/A11T0j336G4?enablejsapi=1&origin=https%3A%2F%2Fcrossing.cw.com.tw

圖/張J 提供
備註:本文摘自張J的《從工程到旅程的勇氣》。圖、文經編輯,均與原作有部分出入,欲閱讀作者完整作品,歡迎參考原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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